开始与告别 (第2/2页)

一圈这间犹如童话的爱丽丝之屋，最后平静地收回视线，转过身，推开了大门。

    “走吧，去我们的伊甸。”

    斑从回忆中猛地回过神，出了一身冷汗。记忆中，他与那名与奏汰十分相似的少年玩耍、长大、厮守，然后目睹那人的脑袋在他面前被砍下，鲜血如喷泉般涌出……他多么希望这份记忆只是一场噩梦！多希望那个人只是与奏汰长得像，实际上没有任何关系……但他看到面前披着与记忆里一模一样的和服的身影时，心存的唯一希望都破灭了。

    他们这正位于那扇“门”前的长长坡道上。附近的树木山林不知何时被铲平了，这块片土地被大片大片的浅绿色草坪所覆盖，偶尔还有蓝色的无名小花点缀在其中。一轮满月挂在正当空，映得繁星黯然失色。风轻轻吹过，那扇门上的紫藤随风飘荡，紫色的花瓣蜻蜓点水地吻在奏汰的脸颊上。

    横跨三千年的岁月，那张脸居然与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，一样的平和，一样的天真无邪，像是与世间的一切烦恼无缘一般的孩童面孔……这个夜晚与那天太像太像，不知何时，斑已泪流满面。

    “……我，没能保护好奏汰。”

    他泣不成声。实验室的玻璃前微笑着与他约定来生再见的身影，月夜下问他会不会等他的身影……两张相似的脸交叠闪现，又被鲜血与利刃所覆盖。

    “无论是哪一辈子，我都什么都没做到。眼睁睁看着你被带走，看着你被杀，看着你失去自由，失去生命……不断重蹈覆辙，一次又一次，一次又一次，就连对你说对不起的机会都没有……”

    奏汰摇了摇头，轻轻将食指按在了斑的嘴上。

    “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啊。”他露出浅浅的微笑，酒窝在脸颊处微陷下去，“无论哪一世，我只要一想起你就都是快乐的回忆。你背我爬上树，你偷皇宫的画册哄我开心，你带我去海边散步……要是我的童年没有你，我大概现在都没学会怎么笑。”

    奏汰轻轻牵起斑的手腕。

    “我说啊……我们，要不要一直在一起？”

    话语吐露的一瞬间，零散的回忆碎片涌了进来。那全是奏汰刚清醒过来时，与英智的对话……

    ——我也不确认你现在的身体还能保持多久，或许是一个月，或许是几天。

    ——这一次死亡的话，大概就没有什么转世了吧。

    ——契子与契主的灵魂融为一体，灵魂得到修补，寿命能长达千年，契子不再有激素紊乱的烦恼。更重要的是，他们能生生世世在一起了……

    ——生生世世，不再分离……

    琥珀咬着牙，抑制着自己冲出去的冲动。早在斑来到这片斜坡时，他就发现自己又能进入斑的精神屏障了，但他没有急着夺回斑的控制权，只是死死地盯着远处的场景，感受着斑零零星星的回忆碎片顺着两人的灵魂链接通道流来，感受如潮水般的悲伤与痛苦一浪一浪打过来。

    他想用自己的眼睛见证一下斑到底会怎么选择。

    心底有个声音疯狂地叫嚣，有火焰熊熊燃烧，蔓延到身体的每个角落。你疯了吗，站在这里干嘛啊，冲出去啊，夺回他，占有他，控制他，这是属于你的一半灵魂，你怎么允许有人觊觎？！

    可每当理智快被烈火吞没时，另一个声音总能及时地响起。它在说：相信他。

    相信他。相信他。

    奏汰一步步向前走去，可却没有拉动斑的手腕。斑低着头，停在原地没有动作。他嘴唇翕动，喉咙像被什么堵塞住了一样，用尽全身的力气都挤不出一点声音。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嘶哑干涩，像是每说一个字就要硬生生把声带撕裂开来一次，但即便如此，他仍是用力地，用力将声音冲破喉咙。

    “我，我这一世，已经……”

    斑感到抓着他手腕的力道松懈下来。奏汰放开手，慢悠悠地走向坡道的顶端。微风吹起他及腰的淡蓝色发丝，吹得刘海凌乱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我开玩笑的。我也不想再多活一千年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本来也只是个普通的古天宿人，因为爸爸mama的一厢情愿，我已经多活了三千余年了，想做的事早就做了个遍，还哪里有什么遗憾。”

    “非要说的话，就是挂念某个无可救药的笨蛋，会不会死不悔改，等我等到魂飞魄散都不肯结契。但现在也放心了。”

    他终于攀到了坡道的顶端。这具身体太过羸弱，光是这点路程就让他感到疲倦了。他很轻地用指尖抚摸门上的花纹，感受体内的基因与门相互吸引的触动。

    “而且啊，我也没打算帮皇帝先生啊。都过了三千年了，谁还知道这扇门能通向哪里呢？作为旧时代的遗物，它应该像我、还有皇帝先生一样，一起被埋没在历史里。”

    他的手轻飘飘地离开了门，背到身后，回过头对斑狡黠地一笑。

    “我从一开始，就没有想过这种事。”

    ——也是呢，我早就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了。

    ——所以我也，从一开始，就没有把希望寄托在这种事上。

    远处，英智安静地拿起黑色的棋子，落在白色的国王之上。然后，在那一瞬，石门的诡异镂空处迸发出金色的光芒。奏汰后背一疼，一股强烈的拉力正将他狠狠向着石门的方向拉去，几乎快把他的身体撕扯成两半。

    “啊啊啊啊啊啊啊！”

    他发出痛苦的尖叫，竭力想要逃脱门的狩猎，却只有两只手无力地挥舞。先被绞进门内的是他的长发，在头皮撕裂般的叫嚣下，他的头也被一点点地吸了过去，然后是肩膀，骨骼断裂，rou体挤压，就好像是呱呱落地的婴儿被重新塞入mama的zigong。

    “奏汰桑！”

    斑疯了似地向奏汰伸出手，将手臂的肌rou拉长到极限，只差一点，只差一点！他就能勾住奏汰的指尖。这一次，这一次，他绝对要……！然而，在他合拢手掌之前，奏汰的手指被飞速地抽离，全数吸入大门里。

    尖叫停止了。在死一般的寂静中，血与rou完完整整地填塞在了大门的镂空之中，就好像生来他们就是一体的。最后一滴血顺着纹路躺下，滴答一声落在地面。那犹如镶嵌在空间内的那扇大门，裂开了一条缝，一点点向两边扩张。缠绕在门上的紫藤仿佛在苦苦坚持，却无济于事，啪地被扯断，撕碎，染血的花瓣飞散了一地。

    斑的心底有什么东西永远地裂开了。

    “啊啊，终于打开了……我们的伊甸……”

    英智的脸上满是梦幻的笑容，他站起身，探着上半身凑近显示屏，仿佛想要看清楚这扇等待了他三千年的门里究竟有什么。一片黑暗，什么也看不到。但他仿佛听到了声音，是脚步声，数量众多的脚步声，从击鼓一般的咚咚声逐渐变成雷鸣般的轰隆轰隆声。

    是什么？是什么发出这般声音？是门那边有人过来了吗？英智睁大眼，努力把每一幕都塞进眼眶。终于，有光涌现出来了，渐渐可以看清了，能勾勒出轮廓了，那是……

    英智看到的是与呕吐物一般的狰狞rou块，数以万计的扭曲触手，和与眼球缠绕在一起的节肢，源源不断地从这扇伊甸之门涌了出来，涌向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