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外二隔岸 (第1/1页)

    回顾皆如草木

    唯你是青山

    嘲笑世间情难两得

    天作隔两岸

    ——《隔岸》

    帝林在报纸上看到了斯特林的采访，那是半月前的新闻。他现在人在海外，与大陆通信时有延迟，迟上十天半月都是常有的事。

    斯特林从来是个很能保持沉默的人，帝林先前看他的采访，只觉在看套话大全，也不知受了谁的教。这回难得吐露真心，叫报纸把那八个字放在了头版，生怕有人一晃眼错过了。

    帝林合上报纸丢到一边，想说这种无聊的东西以后就别再给我送来了，但又觉得这么说就显得自己很在意斯特林的看法，于是什么都没说。

    他接着钓鱼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浮气躁，过了许久也没有鱼上钩。帝林把鱼竿放下，揉了揉手腕，重新把报纸捡回来看。

    斯特林没再说什么，那八个字就是全部的爆点了。此前斯特林一直拒绝回答与帝林有关的问题，好像险些死在帝林的“暗算”之下的是别人而非他斯特林。他永远这样，好一个宽于待人的圣人。

    帝林知道斯特林是什么个德行，他懦弱，惧怕选择，善于逃避，惯于服从，遇事先罪己，甚至没有直斥始作俑者的勇气。只是他装得太好，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坚强果敢，机智善断，是砥柱中流，是大厦将倾时挽狂澜者，是道德沦丧之际依旧不变的标杆。

    全是狗屁。

    帝林想起他们上一次见面，是十一年前的事情。斯特林与他分别坐在谈判桌两端，他先到，斯特林进屋时甚至对他点了点头，说：“帝林将军。”

    兴许是从没这么叫过他，斯特林说话时有些凝滞与生涩，或者，更有可能是因为被割伤了声带，足足养了两个月才能开口说话，以至于发兵帝都时不得不依靠鼓声传递军令。帝林瞥见对面那人领口掩不住的、自颈部一路向下的长长伤疤，只觉颇为刺眼——他知道暗杀行动失败，只是没想到距离成功并不远，若是那一刀再深一些，或者位置再往上些，眼前的斯特林已经是尸体了。帝林挪开视线，看着斯特林的眼睛，微微一笑：“斯特林大人，久见了。”

    帝林是去和谈的，说是和谈，实则是战略性撤退前的最后努力。他期望来的人是紫川秀，并不是因为若是紫川秀前来，他还有可能留在紫川家——帝林从来不屑于此，他不是输不起的人，也绝不会死皮赖脸地在帝都苟且偷生——而是，他不想再面对斯特林。

    斯特林坐下，秦路和哥普拉为双方做了不必要的介绍，这场会议就这样开始了。秦路拿起协议，将要求逐条念下去，内容不多，概括起来也很简单：帝林所部需无条件投降，要么撤出紫川家永世不再踏入，要么去紫川家的军事法庭接受审判。再说明白些，帝林要么走，要么死。

    帝林没有意见，所谓成王败寇，他早已为自己准备了后路。这场会议实际上只是走个形式，唯一让他意外的是斯特林竟同意让他走。

    他本以为斯特林是一定要他死的。

    秦路读完文件，问双方是否有异议，帝林一时没有回话，斯特林也没有说话。场面一度变得十分尴尬，哥普拉看着秦路，秦路也看着哥普拉，谁也不敢先开口，都在内心揣度：难道大人反悔了？

    最终还是斯特林先开口，他说我没有意见，不知帝林将军意下如何？

    帝林笑了笑，说我也没有意见，只是有一件事非常好奇，不知斯特林大人能否解答一二？

    “请讲。”斯特林说。

    帝林道：“你为什么会同意让我走？要知道，我可是逼死了紫川参星，还两度险些置你于死地。”

    斯特林平静道：“不止如此，你还挟持宁殿下，假传政令，挑动内战，致使国内空虚，于外敌而言有机可乘。若非远东统领及时回援，河丘林家能打西南防军一个措手不及。”

    帝林道：“既如此，我是万死难赎。”

    斯特林：“是。”

    帝林：“但你还是同意让我走。”

    斯特林：“是。”

    帝林：“是原因太难出口吗？你一直不肯正面回答。”

    斯特林一眨不眨地看着他，平淡地说：“是。”

    帝林哑然。

    他想放声大笑，想嘲笑面前这人的软弱与多情，可他开不了口。像是guntang的开水灌入喉管，帝林在感觉到烫之前先感到了刺骨的疼痛。他听懂了斯特林的言外之意，正因为听懂了，才觉得好笑，也正因为听懂了，才觉得可悲。

    斯特林垂下眼，他手边是一式四份的协议，他想这场对话该结束了，于是拿起笔，准备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。

    帝林按住了他的手。

    “可我还是不明白。”帝林微笑，报复的快意在他胸膛内攀升，“斯特林大人，我就要永远离开紫川家了，如果没有意外，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。你为什么不能说得更详细些呢？”

    斯特林抬起头，这时帝林才看到他眼角边的皱纹又多了两条，鬓边几乎全白了，更引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睛，那是双黑沉沉的眼睛，没有半分活力，和年轻这两个字毫不搭干。他才三十一岁，可是任凭谁在此时见到他，都不会相信他的年龄。

    “你心里明白，帝林。”

    斯特林说话时神情沉静，帝林没法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点的恼怒。

    “我要听你说。”帝林依旧不肯放开手，他知道哥普拉已经很惶恐，而秦路也在死命盯着他们，可他下定决心任性到底。

    斯特林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“秦路。”斯特林说，“麻烦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斯特林。”帝林打断他的话，“你如果不说，这个协议我是不会签的。”

    斯特林面无表情地看着帝林，不知是不是错觉，帝林能从他的无表情中感知到一分恼怒，但这种恼怒转瞬即逝，像往海中投入了一颗小石子，只激起了一点涟漪，很快就归于平静。

    “帝林。”斯特林还是那样该死的平和，“如你所说，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。哪怕之前我们有再多的恩怨，到今天也都不那么重要了。所以，即便是看在阿秀的份上，最后为我着想一次，可以吗？”

    帝林很不想承认，但他必须承认，他在那一刻心软了，就如这十余年来的每一次。斯特林话里话外都在告诉他，自己已经为他做了最大的让步，而他虽不想领，却不能不去领这个情。

    他放开手，毫不在意似的调笑：“我不过开个玩笑，斯特林大人不必在意。”

    斯特林没再说什么，很自然地低头，签好了自己的名字，递给秦路，秦路再转交给哥普拉，哥普拉最后交给了帝林。

    帝林接过协议，最后看了一眼，确认条款无误，然后在斯特林的签名旁边迅速地签好了自己的名字。

    斯特林走出大帐时，帝林没有去送他。直到哥普拉告诉他，斯特林已经走远了，他才想起来，也许他是应该道个歉的，无论是为望都岭的事，还是为斯特林脖子上那道可能要留一辈子的疤。

    好在斯特林似乎并不需要。

    帝林写了一封信，让哥普拉寄回了内陆，通过监察厅里的残余势力送到了斯特林的办公桌上。

    他知道那是一封不会有回复的信，只是帝林想写，所以最后还是写了。

    斯特林从来都缺乏勇气，帝林一向是知道的，他知道这件事几十年了。

    然而他依然想念斯特林，不管他是否承认。就如斯特林到最后也不肯说的那个理由一样，帝林知道它存在，无论斯特林肯不肯说出口。

    但这些都再无意义了。

    他们早在河两岸。